当傩戏脱下戏袍:那些游离在戏之外的戏曲幽灵

当傩戏脱下戏袍:那些游离在戏之外的戏曲幽灵

在浙江遂昌的山间,戴着狰狞面具的傩戏艺人踩着禹步,口中吟唱着千年不变的咒语。这不是舞台上的戏曲表演,而是通往神灵世界的密码。中国戏曲的浩瀚星空中,存在着这样一群非戏之戏——它们披着戏曲的外衣,却游离于传统戏曲的疆域之外,在祭祀与艺术、宗教与世俗的边界游走,构成一道独特的文化奇观。

一、戏与非戏的千年博弈

先秦时期的《九歌》在楚地祠堂中吟唱时,屈原不会想到这些祭祀乐舞会成为中国戏曲的源头。宋代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的哑杂剧,演员戴着面具演绎神话故事,却始终保持着与宗教仪式的血脉联系。元代文人将杂剧推向文学高峰时,民间仍有大量仪式剧在乡野祠堂中生生不息。

这些边缘剧种与主流戏曲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。它们采用戏曲的唱腔、程式化动作,却在表演时空、观演关系上严守传统。贵州地戏只在正月演出,演员戴上面具即成为神灵化身;安徽贵池傩戏的剧本被视作神本,平日秘不示人。这种神圣性使其始终与娱乐性的戏曲保持着微妙距离。

宗教仪式为这些表演提供生存土壤。湘西傩戏中的开坛仪式,要焚香净坛、请神附体;福建打城戏超度亡魂时,演员要完成过刀山的惊险程式。这些行为超越艺术表演,成为连接人神的关键环节。

二、面具背后的文化密码

在江西南丰的石邮村,傩班弟子传承着严格的师承制度。他们不称演戏而称跳傩,每个动作都对应着驱疫纳吉的象征意义。面具不是化妆道具,而是神灵的居所,开光后的面具要供奉在祠堂,平日不得随意触碰。

这些剧种的表演空间自成体系。山西赛戏在庙会期间演出,戏台正对神殿,表演实为敬神仪式;湖南侗族傩戏咚咚推,要在村寨的阴阳桥上完成人鬼对话。观演界限在此消弭,观众既是看客也是仪式的参与者。

口传心授的传承方式构筑起文化防火墙。甘肃永靖七月跳会的老艺人,能将六十多出傩戏默记于心,却坚持不立文字。这种保守性使古老艺术形态得以保鲜,也导致大量剧目随着老艺人离世而永久消逝。

三、文化基因的现代突围

当非遗保护成为时代命题,这些边缘剧种迎来新的生机。贵州德江傩堂戏走进大学课堂,青年学子开始研习开红山绝技;安徽祁门目连戏改编成现代剧场作品,古老的宗教故事获得当代解读。这种创新不是对传统的背叛,而是文化基因的适应性变异。

在湖南通道侗族自治县,古老的嘎傩(侗傩)与现代旅游业碰撞出火花。游客们戴着简化版傩面,体验踩八卦仪式,传统禁忌与商业需求达成微妙平衡。这种妥协或许稀释了神圣性,却为文化延续开辟了新路径。

真正的保护不是博物馆式的封存。浙江松阳的傩戏艺人在保持核心仪式的同时,开发文创面具;福建莆仙地区的北斗戏融入现代声光技术。当古老艺术找到与当代对话的方式,那些游荡千年的戏曲幽灵终将找到新的栖居之所。

站在现代剧场里观看新编傩戏《逐疫》,LED屏幕上的符咒与演员的面具交相辉映。这让人想起费孝通先生的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。那些曾经徘徊在戏曲门外的艺术形态,正在完成从宗教仪式到文化符号的华丽转身。它们不再是需要被正名的非戏之戏,而是中华文明多元共生的鲜活见证。当古老傩面与现代目光相遇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传统的延续,更是一个民族对自身文化基因的重新解码。

声明:内容由网友分享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侵犯权益请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