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戏:雪域高原上被遗忘的非典型戏曲
藏戏:雪域高原上被遗忘的非典型戏曲
在拉萨八廓街的转经道上,当悠长的法号声穿透晨雾,一群佩戴彩色面具的艺人正在大昭寺前起舞。这种延续了六百年的古老艺术,始终徘徊在戏曲定义的边缘。当内地的京剧演员用油彩勾勒脸谱时,藏戏艺人正在给鹿神面具镶嵌绿松石;当昆曲名伶甩动水袖时,藏戏艺人正将哈达缠绕在金刚杵上。这种根植于雪域高原的独特戏剧形态,究竟该不该被归入中国传统戏曲的大家庭?
一、定义困局:戏曲概念中的文化盲区
中国艺术研究院编纂的《戏曲志》将以歌舞演故事作为戏曲的核心特征。按照这个标准,藏戏似乎完全符合条件:它有完整的故事情节,融合了唱腔、舞蹈和器乐,演员通过程式化动作演绎《诺桑王子》《文成公主》等传统剧目。但当我们深入藏戏的肌理,会发现其本质与内地戏曲存在根本差异。
藏戏的起源与宗教仪轨密不可分。15世纪唐东杰布修建铁索桥时,将佛教跳神仪式与民间故事结合,创造了这种兼具娱神与娱人功能的艺术形式。这与内地戏曲脱胎于市井勾栏的发展路径截然不同。在藏戏表演中,开场必定要祭祀戏神汤东杰布,中场穿插祈福禳灾的仪式,这种神圣性使其更像是移动的寺庙而非单纯的舞台艺术。
人类学家格勒·次仁在《雪域文明溯源》中指出:试图用汉语戏曲理论框架解构藏戏,就像用西医解剖藏医体系。这种认知冲突在面具艺术上尤为明显。藏戏面具不是简单的脸谱替代品,每个造型都对应着密宗佛教的护法神系统,蓝面具代表猎人,白面具象征老者,黄面具则是高僧大德的化身,这种符号体系与内地戏曲的脸谱美学形成鲜明对比。
二、活态传承:在经幡与哈达间生长的戏剧
在拉萨的雪顿节现场,藏戏演出往往持续十余天。观众席上既有转着经筒的老者,也有举着手机的游客。这种全民参与的观演模式,与内地戏曲日渐式微的境遇形成反差。藏戏艺人不需要专业剧场,草原、寺院、晒佛台都能成为天然舞台,这种流动性让它在现代社会中保持着惊人生命力。
藏戏的传承方式颠覆了戏曲教育的常规认知。西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强巴曲杰透露:我们的学生既要学习唱腔身段,还要研习《甘珠尔》佛经。这种艺僧一体的培养模式,使得藏戏始终保持着与宗教、民俗的血脉联系。年轻学员在学艺前要磕十万个长头,这种修行般的训练方式,在内地戏曲院校难以想象。
数字时代的冲击下,藏戏展现出强大的适应性。日喀则的藏戏团开始在抖音直播碎片化表演,将传统唱段改编成三分钟短视频;那曲的年轻艺人将电子合成器融入传统鼓钹伴奏。这种创新没有割裂传统,反而让《苏吉尼玛》等古老剧目在社交媒体上获得新生。
三、文化突围:重新定义东方戏剧版图
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廖奔提出大戏曲概念,主张将藏戏、傩戏等民族戏剧纳入戏曲体系。这种观点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呼应,2009年藏戏入选人类非遗名录时,评审委员会特别强调其拓展了世界对中国戏剧的认知。当我们放下中原中心主义的滤镜,会发现藏戏恰恰展现了戏曲形态的另一种可能。
在喜马拉雅文化圈,藏戏的影响力远超戏曲范畴。不丹的雷龙面具舞、尼泊尔的夏巴鲁舞,都能看到藏戏的基因片段。这种跨文化传播的活力,恰恰来自其未被戏曲概念完全规训的原始能量。印度学者阿米特·巴塔查吉认为:藏戏更像是流动的文明史诗,它用戏剧形式承载了整个高原民族的精神图谱。
重新审视藏戏的定位,实际上是在追问中国传统艺术的现代性转化路径。当我们将藏戏从戏曲的既定框架中解放出来,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到其文化价值:它不是需要被收编的地方剧种,而是打开东方戏剧认知维度的密钥。这种认知转变,或许能为陷入传承困境的传统艺术提供新的启示。
在哲蚌寺斑驳的壁画上,描绘着唐东杰布架设铁索桥时表演藏戏的场景。六百年后,这种艺术依然在雪山脚下生生不息。或许我们不必纠结于是不是戏曲的学术定义,真正重要的是:在经幡飘扬的高原,还有这样一群人,用歌舞传承着他们对天地神灵的理解,对生命轮回的诠释。这种超越舞台的生存状态,或许才是藏戏最本质的艺术真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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